我的父亲与母亲
(3月29日是父亲母亲诞辰纪念日,怀念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李公恕,我的母亲胡佩兰,一个眼科医生,一个妇产科医生。
父亲长母亲一岁。父亲属大龙,母亲属小龙。1950年代上户口时,工作人员疏忽把父母生日写成同一天了。父母就一致同意,同年同月同日生。
父亲祖籍河南内黄,小时候家境已败落。自幼随他叔父、我国著名的水彩画家李剑晨专攻美术。后因画画难以维生,叔父劝他放弃美术改学医从医。1937年,父亲考入河南大学医学院。父亲比母亲高一届。抗战期间,河南大学辗转流亡办学,父亲母亲在烽火中习医术,刻苦认真,成绩优异。
在河大医学院期间,父亲母亲相识,自由相恋。母亲自強自立,坚决不当达官贵人的花瓶。她崇敬史良,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父亲母亲都追求婚姻自由,反对包办。1945年抗战胜利,父亲母亲在开封结婚。婚礼在教堂举行。
父亲母亲一生恩爱,不离不弃。父亲一生照顾母亲的生活,真正做到无微不至。家里除断断续续雇媬姆或请我大姑来帮点家务外,母亲的生活起居父亲事必亲躬,让别人做他不放心。母亲除了读书学习,沒日沒夜做手术,看病人,什么家务也不会也不做。可家里家外,大事大主意都是母亲拿。父亲写一手好毛笔钢笔字,又自幼学过美术,这些本事经常用来帮母亲抄写文章与书稿。母亲晚年经常唠叨,她一生最感激三个人:第一是我父亲;第二是她小时同乡同学、亲如姐妹的魏俊明;第三个是自幼从家乡跟随母亲出来,照顧母亲和我们的张慧英(母亲的外娚女),我们叫英姐。
父亲任劳任怨。无论家人外人,与父亲相处过的人都能感受他内心散发的热心善良,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每逢下大雪,父亲总是起床最早的人,把自家与邻居家的门前雪扫清。“自扫门前雪”不在父亲的字典里。我们与邻里孩子们有了什么事磕磕碰碰,父亲总教育自己的孩子,向邻里道歉。我们弟兄四人衣服鞋袜都是父亲买,父亲洗;买菜做饭,安排我们上学都是父亲的事。
我们童年的乐趣几乎都是父亲给的。小时对母亲的印象就是忙忙忙,沒完沒了的忙。即使到医院等她拿钥匙回家,也是在她办公室写作业,见不到她人影。父亲不但带我们手工美术,也爱不时唱些抗日救亡歌曲,如黄河大合唱,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卖报歌,毕业歌,我们在太行山上等,那可是他青年时代的音乐。父亲唱歌从不跑调。母亲除工作学习无任何业余活动,我没听她唱过一声歌。小时见过她在街上游行队伍里划过旱船,那是庆祝全国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
父亲还是谜语对联能手。二弟宁一继承的最好,我最差。为什么四个儿子名字最后一字都是“一”?因为父亲最喜欢有关“一”的字谜:上不在上,下不在下,天无它大 ,人有它大。一字简捷。
我随母姓,我们弟兄四人,老大老三姓胡,老二老四姓李。老三名心一,老四名如一,正是拆分了父亲名字李公恕的“恕”字。父亲期盼有个女儿,终未如愿。孙子辈中,长孙女是我女儿,父母取名胡可。接着三弟心一的儿子出生,父母取名胡以,意在男女孩都可以。
我与父亲
我与母亲
父亲还经常给我们后来给孙辈讲故事说典故,说笑话。我记最清楚的是,秀才清晨蹲茅厕时对对联,一位讲上联说,风吹屁股冷,一位对下联,坑深粪落池。
父母对子女的爱总是无私又无微不至。我小学直到五年级都是在武昌铁二小上的,小学一年级下学期,从学校借了本小人书,讲的是用自己人身堵敌人碉堡枪眼的苏联卫国战争英雄马特罗索夫的英雄故事,和中国英雄黄继光一样的故事。回家不小心把小人书封面撕破了,心里很紧张,怕第二天还书挨批评。父亲仔仔细细补好了封面,还精心外加了一层漂亮的黄色书皮。第二天,我非但没有挨批评,还受到老师在全班的表扬。
让我永不能忘,至今历历在目是我高考那一天,父亲一早四点多就起床,熬好稀饭,炸好油条,为我备好早餐。高考结束,等待录取通知的一段时间真难熬。尽管最终出来的成绩是全省第一名,也是北医当年三系的最高分,公布前还是心中没底。又怕家庭出身影响录取,父亲就带我和弟弟们去北京游览,让我放松焦虑情绪。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肝炎流行,1973年我肝酶增高,父母听说了,春节回家团聚,临走回京时,父母给我装满两木箱子的鸡蛋,里面用草垫着,说让我加強营养,养好肝脏。那时是计划经济,鸡蛋稀缺,凭票供应,父母把自已用票买回鸡蛋积攒起来,又花高价到自由市场买些,用粮布票换些,好让不在身边的儿子养好病。
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在密云带教学,发生泥石流,我作为医生与共产党员,肯定要坚守岗位,抗震救灾。父母对刚二岁的胡可放心不下,马上派弟弟心一连夜来京把胡可接到郑州。
1980年我从西藏阿里医疗队回来,误了考研最佳时机,决定考试出国深造,想去美国,可中学大学都学的俄语,30多岁的人了,从字母开始,从0开始学英文。在阿里医疗队拿双工资,攒钱买了个牡丹牌黑白电视机,跟着电视节目Mary in Beijing 和之后胡文中主讲的Follow me 自学英语。为了练口语听力,一天上24小时急诊班,吃睡在急诊室,攒上时间去中国科协国际交流中心帮助接待美国peopleto people 机构的医学代表团,当了三年多导游,也认识了科协国际交流处很多朋友们,同时坚持上英语夜校。父母对我出国一事极为上心,父亲买下用手摇的老式留声机和英文灵格风盘,后来又买录音机,亲自送北京,便于我学练英语。父亲知道我小时喜欢集邮,买了本精美邮册,装好我留在郑州家中的邮票一同带到北京,还给孙女胡可买了玩具。
功夫不负有心人。1984年夏,我同时考取世卫和世界银行赴美做访问学者项目。需找人写推荐信,其中一人是想找吴英恺院长,但我与吴院长根本不熟,父亲内黄一乡亲王云章,记得是留美解放后回国的著名农业科学家,他夫人汤汉芬教授和吴院长熟悉,母亲轻易不会请假外出,这次专程来京,几经周折,找到汤教授。汤教授亲自带我去协和小院的吴院长住处,向吴院长介绍我的情况。好像吴院长还找北京一位心血管老教授打听胡大一人品如何,后来亲笔为我写了推荐信。
父母一生都沒走出过国门。父母河医毕业后,曾一起考取到荷兰留学的机会,但因战乱,更主要当时我出生了,便打消了出国深造的愿望。父亲过世后,孙女胡可曾想陪奶奶去印尼巴厘岛看看,不料恰巧那年发生了巴厘岛的恐怖事件没能成行。
父母80周岁结婚50年是在北京庆贺的。我陪父母一起看了长城、十三陵、天坛、故宫博物院、颐和园。这是1965年离家后陪父母最久的一次。
如何概括父亲的性格呢?善良、包容、忠厚、忍辱负重,又有点儿文弱。一生坎坷,才华横溢又怀才不遇,但仍兢兢业业做好每件工作。不仅对母亲,对所有子孙三代都爱的深切。所有孙子孙女都十分热爱爷爷。
父亲本是个优秀的眼科医生,解放初服从组织分配从政,任第一任武昌铁路医院院长。1955年,父亲调任郑州鉄路局卫生处医疗预防科科长,母亲调任郑州铁路中心医院妇产科主任。1957年鸣放期间,差点儿划为右派。当年鉄道部政治部主任胡波等几位老干部对父母热爱新中国,拥护共产党的实情十分了解,力保父亲,未戴上右派帽子,但被下放到三门峡工地工作,做基层医生,为工地民工看病。但此事并未了结,后来运动中父亲又被揪出来,说是内定右派。文革时被说成了“漏网右派”,不断遭受冲击。解放初领导也曾动员母亲做行政,母亲坚持喜欢热爱临床工作而未从政。父亲如当时也能如此,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父亲1960年到郑州鉄路卫校(后改为郑铁医专)从事教学工作。父亲心灵手巧,剪纸,用纸叠成多种动物,做手影,美术,书法都精通。年青时学画的经历也为他以后教解剖学打下了良好坚实基础。父亲用铅笔、粉笔、钢笔画肌肉、骨骼、神经和各种脏器栩栩如生,学校的许多解剖挂图都是他亲手画的。河医解剖教研组几次与铁路卫校商调父亲去河医,铁路系统都坚决不放,只好做罢。
父亲教学十分认真,一丝不苟,诲人不倦,对学生和蔼可亲。为了把黑板板书写好,课后苦练粉笔字,深受学生爱戴。可学生们哪里知道,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师,河医大四十年代的毕业生竟连讲师的职称都沒有,更不知道他五十年代初刚解放时就是副教授级校医。当父亲晚年领导终于要发给他一张讲师证书时,历来逆来顺受的父亲终于有了一次尽情的愤怒发泄。他当着学校领导面,把职称证书撕成了碎片。
父亲毕业几十年后,在河医大的校庆上,老校长张静吾从众多人中首先认出并呼喊“这是公恕”,相对那么多已是名教授、主任、院长、厅长、局长的功成名就的众人中,老校长一眼最先认出并亲切呼喊名字的是那个当年学习勤奋成绩优秀而当下在郑州鉄路卫校连职称都沒有却深受学生爱戴的父亲。
父亲过世,弟弟坚持单位念的悼词中一定要有一句话:他该奉献的都奉献了,他该得到的都没得到。我想这更多指物化的东西。实际上他的亲人、学生、同事提起李老師,都异口同声说,真是好人啊!一生与人为善,口碑自有流芳。
母亲不仅是妇产科专家,同时内外妇儿各科知识面广,十分重视自我保健。她长年坚持留下每日喝剩的茶水刷牙漱囗,䃼充有助牙健康的氟,直到98岁,她无一颗假牙或种植牙,一口原装,不时磕磕瓜子。两次误诊癌症,被自我排除,躲掉不必要有害手术;两次严重腰椎疾病卧床不起,她自己琢磨中西医结合治疗,又神奇般站起,继续出诊。一次意外头部着地摔倒,到医院观察后,自己判定无颅内出血,果断出院。医院几次因她下肢水肿诊断她心力衰竭,母亲与我讨论后确认,一次为络活喜引发的,后几次是晚年进食少,低蛋白血症所致。父亲第一次卒中以呕吐为主症,被误诊为消化系统疾病,母亲果断判断为卒中,要求立即转神经科,才得以及时治疗。
父亲就完全不同。他患高血压,糖尿病,吃药依从性极差,也管不住嘴。母亲十分为父亲的健康操心又担心,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吃药,控制饮食。母亲也实在太忙于工作,父亲对自己身体又太不经意上心,还经常趁母亲上班不在家,自己上街买吃的过瘾,导致几次卒中复发。最后一次到医院时无床位,住楼道加床,因吸痰不及时而窒息。最近三弟心一的儿子胡以血化验三高,我让弟弟劝他改变生活方式,管好嘴,迈开腿。他回答说,爷爷生前说过“宁愿疮流脓,不让嘴受穷”。做为一名心血管医生,也没能好好帮上父亲,真是难以弥补的遗憾。
父母出生于民国初年,青少年时经历了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老年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退休后进入改革开放,他们经历了多少曲折磨难,但又是幸福的。
人们常讲一个成功的男人后的女性无名英雄,我父母与此恰恰相反。父亲是支撑母亲全身心从事医疗卫生事业默默奉献,倾注了他对母亲的深情厚爱的无名英雄。父亲的善良,母亲的刚毅自强,是我们最宝贵的文化精神传承。
父母一生的爱情在人世确是连理枝,我知道也坚信他们在天就是比翼鸟。如有来世,他们还是夫妻,我还是他们的儿子。